一个诗人能坐地下挖多深,取决于他的内心之井的深度,也决定了他在诗歌艺术上有多深的造诣,以及他的艺术身份有没有明析的辨识度。天岚一直在一口矿井一样挖下去,沉默而坚定不移,这是他渐渐突显于其他青年诗人的地方。他一只眼睛察看尘世,一只眼睛反观内心,而思绪在历史和未来之间行走,这使得他有了多维度的诗意呈现方式。“断崖一夜间坍塌,父亲一夜间苍老/儿时的教科书已做废品变卖//今天,一个游子陷入无数异乡/一个孩子陷入无数父亲”(《象形虚构》)。语词的刀锋直接进入精神的深处,令读者不得不停下来消化他所要表达的和要呈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其语意跨度极大,表达决绝,直接接入历史断裂处,又直指未来精神深处拷问。至此,他仍然没有停下笔,而是继续写道“继续佛前长跪者请继续长跪/锒铛入狱者请坐穿牢底”,“今天,凿壁取光的人葬送着黎明/我却不能再虚构一个光明的父亲”。古老的敌意再一次从语词中探出头,深挖或突围,或者说,语词与精神的双重推进,令诗歌的意义在深度开掘的同时具有广阔性和歧义性,使一首诗摇摇摆摆站了起来,苍凉而厚重。这样的诗歌还有一大批,如《不醉不归》《陡峭》《一世尘缘》《敬重尘埃》《囚徒》《死刑犯》等等。
一个优秀的诗人必是一个思想者,但他需要把他的思想进行有效的诗意转换,这是检验一个诗人的真本事。天岚较好做到通过语词之间的交织和反射,来完成诗歌文本上的交织和反射,使语言的能知和所指达到有效融合统一,从而把他的思想变成诗意进行呈现,使语词形成的意象之间达成一种互文,拓宽了他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更加丰富的蕴意。他在《嫌疑犯》中写到:“用眼睛说话的人,用嘴巴说话的人/怀揣教义主义宣传单与红印章的人/甚至一言不发的人,皆让人远敬/我们披着肉身匆忙走场过市/街角晒太阳的人双目微闭,拒绝辩护/瞎子算着瞎子的命”。生活是可疑的,无论你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一旦深入或者绕到生活的背后,万物都是一种虚假表象,那么,我们一生苦苦追寻的又是什么?“谁心领神会,谁就是隐匿的被告人”。没有什么是真相,生活本身无真相,人,亦然,“心经、圣经、诗经,皆不度一颗俗我之心/人间青烟幂浮,弦月虚空独坐,聚精会神”。
从写作气质上看,天岚是诗人中的深度觉醒者,他一直试图打通未来之境,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他手中的一块土地,他妄想种出传说中的五谷,呈现给天空和未来,他反反复复夜以继日在土地上耕作,把每一快土坷垃中的成分都认真考量,以找出其未来走向和价值。为此他不惜舞动狼牙棒,砸向精神世界的深处,四周的塌陷增加了语言的回旋力度,狼牙棒的狼牙又连带撕下一块现实生活的皮肉,让现实露出了不堪的本来面目,使他的诗有了一种悲悯式的痛感。“这是罪,雾霾裹挟鹰的翅膀,鹰的眼睛/淤塞麻雀的肺,婴儿的肺/这是罪,当太阳每日死于自己的难产/雾霾在天上运行,如同罪在大地上运行”。还比如《独语口供》《中国农民》等。
一个诗人的创作有两个方面无法绕过,一个是故乡(精神的、尘世的),一个是个体生命体验,两个方面能融合为一体的诗人,就会更加自如和饱满。一旦说到故乡,天岚语词的自由、饱满、酣畅淋漓就从笔下溢出,“是的,故乡只有一个/隐隐向我走来,阻挡我,催促我/折腾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千万个永难附体的我/他们就隐身一杯酒里/而那些背着命运之弦的旅人/也皆是我曾经改名换姓走进去的人/再拿些酒来!让全席同醉!/像针叶松忍住整个冬天一样/让万物忍住放声前的战栗/忍住罪、安慰和廉价的颂词/在灵魂主场的宴席,且让过客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其实,什么是故乡,在诗人天岚眼中故乡有着更丰富的含义。他写给女儿的一首诗《骨肉》写到:“你醒了,世间便醒了/你醒了,声响才有了喉咙//曾经,我的爱多空茫/如今突然微小而具体//时光只是打了个盹儿/你就把万古悲愁都归零//曾经,我独涉暗夜/如今被你照耀,为你赶路”。是的,万古悲愁都归零,一切必将重新开始。这是一种内归性的诗歌,把一种中年人的广阔的庞杂,在面对未来时回收,也只有回收,他才能与女儿平身高矮,才能回归生命的原点,从具体可感的爱中体现出张力,呈现出人世延续的温暖和生生不息。“你看过婴儿的苏醒,一根小小的手指揉开眼睛/你哄过婴儿的啼哭,满腹委屈却又似可商榷/你听过婴儿的欢笑,如天使拂尘,泉水叮咚/几何时,你如婴儿般无知,却被巨大的未知吸引/多少次,你执迷不悟却又刹那间莫名羞愧”(《羞愧》)一种生命的唤醒和照亮,一种生命之核的追寻和自省。
写作之虚追击诗歌原点
何为写作之虚?或者说当我说到虚的时候,我想表达什么?
虚者虚也,笔下之言,何为不虚?何时不虚?何事不虚?世界从虚而来,虚是空,是一种深入的庞大。万物指向虚,也必将归于虚,实只不过是虚的一个质子。或者简单说,世界上的写作无非两种,写实和写虚,我固执认为,写实的方向也必将通向虚,也就是说,虚,才是艺术的原点。那么优秀的诗,一定会越过语言的局限,带来庞大的、内在的、无法言说的精神气场,具有先觉性,不可说性。
天岚在笔记里说:“万物归墟,如宇宙大爆炸之后,所有物质都在朝着背离原点的方向疯狂加速,所有的人和物均有去无回。于是,追击诗的原点,变得何其艰难。写作路上,曾一度因此而不知如何落笔。如同大雪覆盖的原野上,一位雪盲人的无所适从……”。就连写给女儿的诗,与我们见惯亲情诗的走向也大不一样,“够月亮——够月亮——/孩子跳离地面一厘米//皓月当空,星斗隐匿/那夜,她欢喜而失望//她多想摘到这只大气球/但又很快认了命//那夜,天地有耳语/仰天埋首的人皆已失聪//月亮吻上了十字架/追梦人却在十字路口填实了靶心”(《毫厘》),从实进入,以虚收尾,写实与写虚,理性与非理性,使我们的情感认知出现跳跃和惊诧,并启动了我们理性认知的断崖式思考。
“墙外的人啊,你可知晓/这是一座秘密盛开/又秘密破败的花园”。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吧,哭吧,肉体连着灵魂/让我们日夜狂欢,像两匹马,一批咬着另一匹/一夜翻过草地,一夜翻过丘陵”。
在这里,语言乔装成了思想,思想成了翅膀,这就是天岚平静外表下内心燃烧的金属。我坚持认为诗歌的生命力,在于一种看不透,也无法真正掌握的隐秘之力,左右着诗人和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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