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Tang果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电视广告
我始终觉得这个广告,在那个时代具有极强的超前性,尽管它并没有造成巨大的轰动,而果珍在当时也一直是小众产品。但看过那个广告的人,都会对“TANG 果珍,太空时代饮品”的广告语记忆深刻。广告里小男孩手上的航天飞船,似乎是一种隐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将带着我们的想象冲破天际。
事实上,航天飞船并非空穴来风,Tang果珍曾经长期是NASA官方指定饮品,因此其包装上也带着宇航飞船的标志。与传统橙汁相比,Tang果珍的口味更好,但植物纤维极少,不会促进身处机舱内的宇航员的快速代谢,因而成为宇航员的最爱。
Tang果珍之所以有这样的特性,是因为它并非由果汁做成粉末,而完完全全是人工合成的化学物质。在二战后,美国迎来了婴儿潮,妇女们也纷纷走上工作岗位。社会大环境对于能够在家庭中快速冲调食物有了大量需求。食品巨头们开始尝试用各种制剂进行人工食物合成,创造新的产品,创造新的需求。
果珍便是美国历史上首个完全使用添加剂制成的食品。它易于保存,能够及时冲调,口感良好,深受孩子们喜欢。但它的成分是白砂糖、维生素C、焦磷酸铁、食用盐、食用葡萄糖、柠檬酸、食用香精、蔗糖素、二氧化钛、柠檬黄……它包含一切,唯独不含橙汁。一切都是人造的,好似发达的人工智能一般,工业流水线为我们的味蕾制造出了高度仿真的幻像。
在那个时代的广告中,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中,金发主妇拥抱着畅饮果珍的孩子。广告词是“果珍有我们喜欢的(橘子)口味和我们需要的全部维生素C”,听上去是那么完美,正如六七十年代美国中产家庭闪闪发光的形象。果珍、中产阶级、宇宙飞船,串联起一个商业资本的梦幻故事,也成为美式文化的象征。即便在NASA已经不再使用果珍的多年之后,奥巴马在和太空中的美国宇航员连线时,还调侃道:“你们是否还喝果珍呢?”
图:Tang果珍早年在美国的广告
购物
TANG果珍成为席卷全球的商品大潮的缩影,能够被快速消费,具有良好的体验,以及精致的包装和诱人的宣传。在各国都以标准化的形式生产、运输和销售。最重要的是,它有着一套独特的叙事,代表着一种无从抗拒的都市性。它是不是真正含有橘子的成分,不再重要,从这个年代开始,产品的内容开始让渡于形式。
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与大院生活关系密切的那些“经典国货”,开始将市场让渡于果珍这样的国际产品。跨国资本席卷全球。一种更为全球化和普适性的叙事,开始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消费主义怒涛汹涌,澎湃激荡,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投入其中。与充斥着反叛精神的霹雳舞和摇滚乐相比,商品经济更加老少咸宜,在它柔和诱人的外表下,具有更加强烈的控制性,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成为其拥趸。
百货商场开始成为城市生活的中心,在九十年代,红极一时。当时经常能在省电视台上看到郑州亚细亚商场的广告。反复播放的广告,给人的意识中注入这样的概念:河南省的中心在郑州,而郑州的中心则在亚细亚。那些年,到郑州的游客不一定要去什么旅游景点,但一定要去亚细亚购物。在贾樟柯的电影中,百货楼和商业街,也是小城市集中展现都市性一面的场景。多年后我在石家庄看到北国商城,在太原见到解放大楼,这些老百货楼都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图:当年亚细亚商场的礼仪小姐【2】
九十年代中期我爸转业去郑州,我从部队大院的海,一下子进入了城市的大洋,那是另一个更加纷杂错乱的世界。我对城市的认知也面临巨大的颠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完全不喜欢郑州,对我来说,它意味着都市的冷漠、集体的消解、个人的无所适从。大院文化的宏大叙事,开始转向商品房小区的经济法则。童年生活戛然而止,田园牧歌一去不返。市场和商场成为日常生活和休闲活动的展开空间。
列斐伏尔在《都市革命》中认为,宏观的革命与阶级斗争,都转向了都市街头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毫无疑问,商品是这场革命的核心。商品成为市场经济舞台的主角,而一切经济活动都围绕商品全生命周期的特点而展开。购物承担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城市的重任。商场也成为人们心中的圣地。
对于孩子们来说,各色商品琳琅满目的超级市场,则是那个时候我们憧憬的终极乐园。我记得,直到香港回归前几年,超市还并不多见,商场依然是以柜台为主。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有人说97年香港就要回归了,到时候就去香港逛超级市场,想买什么直接从货架上拿。那种对于商品渴求的眼神,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仅仅在香港回归后的两年,1999年,丹尼斯大型超市在郑州开张。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看到两层楼,上百个货架,琳琅满目的商品,简直惊呆了。在小伙伴们纷纷推着购物车肆意购买零食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年苏联的商场中,有这么丰富的商品,那么苏联还会解体吗?
城市在商品消费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看上去,购物似乎在为城市塑造着一种终极形态。进入21世纪之后,高端商场、大型超市、综合体层出不穷。消费主义大行其道,购物成为城市最终的形态和归宿。库哈斯认为,全球化会将各地的城市变为“广普城市”(Generic City),城市的个性与历史均被磨平。
在库哈斯对于未来城市的展望中,购物中心成为公共空间的核心,购物将成为公共活动的唯一形式。前两年,当我再次造访深圳的时候,当地的朋友带我去了欢乐海岸。那是一个像主题公园一样的大型购物中心,或者说是一批购物中心组成的一个主题公园。漫步其中,擦肩而过的人群平均年龄很可能只有二十五岁。消费成为了都市生活最重要的乐趣,所有人都沉醉其中。
库哈斯说:“购物可以证明是现存公共活动的唯一形式。通过一种日益加剧的掠夺的斗争,购物开始殖民甚至是取代都市生活的各个方面。历史性的城市中心、郊区、街道以及当今的火车站、博物馆、医院、学校互联网甚至于军事越来越由购物场所和机构来控制。教堂是吸引信徒的购物中心。飞机场正广泛地从将旅客转化为顾客中获利。博物馆正在努力向购物转化以便获得生存。”在我看来,欢乐海岸是库哈斯论断的一个绝佳案例。在这里,一切体验皆可消费,一切消费皆可体验,购物即游园。我们所有的都市活动都在异化为消费的过程。
如果说库哈斯的展望在当时有着激进的一面,那么随之而来的网络时代,更是将这一场消费盛宴推上高潮。2017年11月11日,我到杭州开会,研讨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而此时,那个西子湖畔的东方山水城市,正在成为全国乃至全球在网络世界中的消费中心。
“双十一”那天,我和各国教授一起到西湖泛舟。有人说到“双十一”的销售额又创新高,相当于一个小国的GDP。那天下着小雨,西湖烟雨蒙蒙,颇有山水画的意境。后来雨水渐渐变大,天空乌云密布。远处的山与水模糊一片,好似《黑镜》中的的未来场景,一切都是黑白色的,物体的细节被虚化,实体只显示出轮廓。在消费和被消费的场景中,未来山雨欲来。
而平日里的城市街头,也随处可见各大电商创造的各个购物节广告。618、双十一、黑五、双十二....一个个新兴的节日,虽然非法定,但对于网民们来说却至关重要。我总以为狂欢节(Carnival)是拉美人的专属,他们外向、热情,惯于表达激烈的情绪。诸多网购狂欢节,能够看出商品对于网民和都市人格的塑造:哪怕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也能在互联网的世界里,进行着拜物教般的狂欢。资本能够创造节日,或许将来能创造文化。购物成为节庆,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流行,更是成为一种宗教般的信仰。对于都市白领们来说,网购和取快递成为他们在“996”面前的唯一精神寄托和生存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