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韩流鼻祖H.O.T【8】
二十一世纪伊始,全球都在展望着新千年。没有人能够预言,未来能发生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纪一定是都市的世纪。在世纪末的狂欢之中,很多歌手都推出了以千禧年为背景的作品。MV里展现的尽是繁复的都市:快速飞驰的地铁、高耸入云的楼宇、玻璃幕墙、充斥着科技感的电子设备,以及未来感十足的虚幻场景。涩谷和秋叶原,成为了世界的剧场。安室奈美惠与滨崎步和我们擦肩而过,techno旋律充斥着世界末的希望、焦虑与疏离,各地的人们都沉迷在cyber质感的都市之中。
在这种潮流中,韩国的李贞贤,或许是一个更值得铭记的符号。只见她轻摇着蕴藏着通灵术的小拇指,像萨满一样发出呢喃的声响,继而挥动着纸扇,整个亚洲便像着了魔一样,迸发出都市性高潮。
李贞贤最有代表性的歌曲《哇》的MV造型异常前卫,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依然游走在潮流前端。不同风格的场景相互交织,炫目、华丽的未来感和神秘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超越时代的风格。世纪末的新新人类们,从这里能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仿佛猎户星座的太空船在幽暗的太空深处熊熊燃烧。
李贞贤的若干爆款歌曲,借助香港歌手郑秀文的翻唱,席卷中华大地。甚至在县城和乡镇的集市上,你都能听到国语版的《眉飞色舞》《独一无二》。音量开到最大的音箱,将集市变成了一个大型狂欢现场。小镇青年们潜意识中随着强烈节拍跳舞的冲动,幻化为对于来自东莞的二十元一条的牛仔裤的购物欲望。
图:李贞贤MV《哇》
朴树是大陆畅想新千年的代言人。他用《我去2000年》来回应这个时代。其中的曲子《New Boy》唱响了明亮的未来:“轻松一下WINDOWS98,……18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亮。
尽管我和同学们,还在为2000年还是2001年才是21世纪第一年而争论,但我们没人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十几岁的我看着电视上各种庆祝千禧年的节目,心里激动地憧憬着未来。在的北京街头,女孩们穿露脐装,开始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男孩们穿着肥大的裤子,投入了滑板和街头篮球的运动。就连摇滚乐也出现了花儿乐队那样的风格。他们的专辑名称《草莓声明》,就像那时青少年们的都市宣言,那是粉红的、虚幻的、甜腻腻的,好像是风中的泡泡,晶莹透亮,一戳就破。
图:Windows98开机界面
世纪之交那些年充满了喧嚣,互联网泡沫破灭,纳斯达克崩盘,但技术和资本随后挟全球化之势更加汹涌而来。中国加入WTO,正式成为全球的工厂。GDP常年保持两位数的增长率,城镇化全面铺开,钢筋、水泥、建材的海量消耗,为全球资本提供了生产空间的支撑。我们的城市不断深入全球网络体系,外企、白领、写字楼开始成为都市意向。
在长时间被珠三角的光芒所掩盖之后,长三角此时重新走到舞台中央,重拾往日荣耀。2003年,我第一次去上海。长期以来,以北京为中心、以普通话为语言媒介的影视作品定义了我们这一代人对于大都市的印象。在上海繁华的街头,此起彼伏的上海话令我无所适从,感受到都市性上的一种迷茫。
当时我家一个做金融的亲戚,带我去当时的第一高楼金茂大厦参观。站在几百米的高楼上,透过玻璃窗,看到楼宇对面的平行空间依然是楼宇,立面的反光玻璃让人眩晕,似乎映射出我们与城市的冲突。而摩天大楼像是行走在丛林中的巨兽,它们横行在城市之中,吞噬一切,如哥斯拉一般。它们用庞大的身躯告诉我们,眼前的世界,或许并非我们自我的所在。
莱维敦
我们当今的造城运动,只是全球都市化的一部分。纽约郊区的莱维顿(Levittown),则是这个无比宏大故事的开端。和Tang果珍一样,莱维顿同样诞生于婴儿潮的一代,同样是人造物,甚至影响了当今整个世界的城市格局。
二战后,上千万美国士兵回国,加上婴儿潮一代诞生,城市居民对于住房的需求高涨。莱维特父子在纽约郊区的4000英亩土地,首次采用了大规模工业化的地产开发模式,快速建造了2000套标准化、廉价实用的商品住宅。
莱维顿的建设,象征着城市生产步入了工业化阶段,房屋配件和半成品出现,住房就像在标准流水线上被组装出来。商品房变得和其他商品无异,可贸易可复制可批量生产。当大量标准化住房出现后,社区中心和购物中心也随之而来,同质化的房屋形成了同质化的社区,在商业精神和市场意识的作用下,商品房社区成为这个时代的都市范本。它们随着资本向全球流动,导致各地的趋同
这种巨型的人工合成制品,象征着城市生成的方式,也是都市性的代表。独栋别墅、大排量汽车、郊区生活,不仅成为美国中产阶级的符号,也逐渐成为全球中产阶级的梦想。
我曾在北美一个郊区的社区中度过一个秋天。下午三四点钟,当我穿过一条条弯曲的小径,经过一栋栋几乎完全一样的别墅,回到住处,一路上,除了几个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出现,整个街区寂静无声。枫树和槭树的落叶铺满地面,整个世界一片金黄,让人联想到电影《美国丽人》中典型的中产家庭的生活:看上去无限完美,实际乏味与绝望暗流。八十年代之后,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和好莱坞美式文化风靡全球,源自美国的城市建设模式也在各国大行其道。高速公路、封闭社区、郊区的大型购物中心、CBD综合体,来自北美大陆的都市文明,在全球范围内得以迅速推广。现代主义的新城,注定是千城一面。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全世界目睹了神州大地上最大规模、最迅疾的城镇化。无数大盘在我们的城市郊外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像是加强版、高密度的莱维顿社区。在地产资本驱动的城镇化中,开发商在各地简单粗暴地进行着都市的生产。他们将容积率和高度设计到最高,甚至直接复制图纸,像“Ctrl+C”“Ctrl+V”一般打造着雷同的社区。商品房像细胞一样不断复制,地产操盘机构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模拟城市游戏,在城市群落中按照丛林法则,为资本的增值寻找策略。
打着普罗旺斯、托斯卡纳牌子的别墅区,也在不同的城市纷纷涌现。规划设计的效果图高耸在高速公路的出入口,地产广告里奢华的生活方式、华丽的家居和必不可少的白人面孔,与现实世界互为镜像。
莱维顿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有了更大尺度的版本。从小区到新区,再到一座城市,地产巨头们将造城运动的空间尺度不断扩大。一整个城市,都可以成为可复制可贸易的商品。像贵阳花果园那样,一个楼盘便是一个城市规模的超级大盘更是屡见不鲜。由大盘组成的新城新区,则经历了从被诟病为“鬼城”到受到追捧的过程。
在郑州,早些年我和很多学车的人一样,都去郑东新区的马路上练习开车。那时候整个街区空无一人,马路杀手们在这里也制造不了任何杀机。但短短几年过去,东区已经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新贵们竞相置业之地。前不久,一个朋友在卖掉了老城区六套房子后,用全部的资金在新区买了一套黄金地段的大平层。搬到那里后,他能随时透过落地窗看到新区的人工湖“龙湖”。根据他的判断,这个湖和南边的如意湖形成一个如意的形状,蕴含着无限财富的意味。而这个高档小区的车库里充电设施俱全,也为他的特斯拉提供了合适的安身之处。
除了居住空间的拓展,郊区商业的发展,也与发达国家曾经的故事如出一辙。如今北上广的白领家庭,也热衷于开上一两个小时的私家车,来到几十公里外的奥特莱斯采购。这情景与在伦敦远郊区的比斯特购物村别无二致。奥特莱斯仿佛是全球化时代的虫洞,假借商品的流通,进入任何一个奥莱,都能拥有同样的体验。物理空间不再是远隔千里的障碍,资本流动实现了都市性的瞬间位移。
回龙观
在北京的五环以北,回龙观是个独特的存在。尽管它也是新城,但是它和其他新世纪建造的更新的新城相比,已然具有了一定的历史感。无数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聚居在这里。许多小镇青年发现,他们是从一个县城,来到了另一个县城。
地铁站的出口,众多黑车轮番拉客。路边小吃,尽是沙县小吃、兰州拉面,人行道上许多大排档烟火缭绕。有时候甚至能看到有人赶着马车在贩卖水果。而一到晚上九点钟以后,大马路上就空无一人。有时候夜里我会在回龙观大街附近跑步,道路两侧停满了私家车,但路上却寂静一片。昏黄的路灯将行道树的叶子渲染出迷人的金色,让我恍惚回到了部队大院,似乎进入了一种循环。
我曾经在回龙观居住过一年,这里的人间烟火,让我真正体会到都市性与多样性。回龙观真正的中心,不在行政中心、商业中心,也不在众多名字里带有“龙”字的超级大盘里,而是在霍营地铁站。两条带着大量通勤人口的地铁于此交汇,让这里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每天早上的地铁列车,就像一个巨大的蠕虫,把一批批的年轻人吞到肚子里,再把他们不断吐出到制造城市的机器中。在这个吞吐的程中,都市的蠕虫吸取了他们青春的精华,城市则得以不断的生长扩大。
这里的通勤人群中,有相当多数是计算机行业从业者。他们也被称为“码农”,这个名称颇有农业社会的意味。他们就像农民一样,辛苦地劳作,但他们的土地存在于虚拟世界。码农们云集于此,让人联想到赛博朋克对于未来城市的意向表达:“高技术、低生活”。
这些高素质人才,每天参与着全球最前沿的科技研发。据说他们工作的地方后厂村路一旦被淹没,全国的互联网都要瘫痪。但他们不少却居住在较低人居品质的环境中,有码农说,不管周遭的环境多杂乱,家里有根网线就是天。资本向虚拟都市扩张,但现实与虚拟世界的交互则呈现出更加复杂的一面。